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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刀記》第56章

妖刀記 默默猴 11213 2024-04-26 15:20

  【第五七折 用無所用 ,龍嗣虎承】

  耿照不由得想起他編撰的《東海太平記》。

  這部傳抄天下五道、被視為當今顯學,洋洋灑灑十七卷的史家?著以“嚴謹”

  著稱,無論?事、記聞、品評月旦,均一絲不苟;就連最具創見的神獸圖騰

  變化之說,也以破邪見、立言說為本,消除神怪妖異的色彩,將神話之中的人物,

  還原成身死而終的普通人。

  而此刻伏踞於書案之後的老人,活脫脫便是這十七巨冊《東海太平記》的化

  身。

  (也隻有像蕭老台丞這樣的人,才寫出那樣卷帙浩繁的大作來!
)耿照聽他

  提到“副手”一詞,想起琴魔曾提過靈官殿裏的混戰,以為是指談劍笏丟了妖

  刀赤眼一事,垂首道:“老台丞有所不知。
赤眼被琴魔前輩取走,用以對付幽凝,

  輾轉落入晚輩之手,帶回了流影城。
此番本欲攜來面呈台丞,在下護刀不力,中

  途失落,非是談大人的過失。
”“你才有所不知。
”蕭諫紙連頭也沒擡,一邊振

  筆一邊說道:“赤眼本就算在你流影城的頭上,談大人丟的是另一把妖刀。
橫疏

  影派人飛馬傳報,說在朱城山附近的無生澗撈到妖刀萬劫,已交由談大人攜回。

  萬劫體大沈重,一路運行緩慢,不久前接到輔國的鴿信,說是中了七玄妖人

  的埋伏,萬劫不幸失落。
輔國……談大人正趕來越城浦與我會合,屆時再細說經

  過。
“輔國”是談劍笏的字,蕭諫紙與他是上司下屬的關係,平日均以表字呼

  之。

  開頭的“談大人”雲雲,多半是學著耿照的口吻自我解嘲,譏諷裏別有一絲

  無奈。

  耿照聽得一凜:“七玄妖人?
是集惡道??
”出口便知不對,卻已遲了。

  “是天羅香。
”蕭諫紙擡頭,犀利的目光如實劍一般。

  “你與集惡道相熟??
怎這?快便想到了集惡道?
據我所知,集惡道已有三

  十年未履東海,行蹤杳如黃鶴。
時人若‘七玄’,頭一個想起的該是天羅香。

  耿照本毋須替集惡道隱瞞,但“蓮覺寺法性院遭鬼王偷天換日”、冰獄鐵

  箱剝除面皮雲雲,沒有證據恐難取信,隻道:“在下在阿蘭山附近,遭遇一批自

  稱是集惡道的匪徒,聽台丞一說,便想到了他們。
”蕭諫紙沉吟:“連集惡道都

  出現了,倒是棘手得很。
”翻至手劄後頁空白,將此一變數也記錄下來。
耿照見

  他不再逼問細節,松了口氣,喃喃道:“沒想到,竟是天羅香先動了手。
如此大

  張旗鼓,難道不怕正道七大派追究??
”玉面嘯祖野心素著,由來已久,隻是

  萬萬料不到她這?快便動手,看來是掌握了什?籌碼,有恃無恐。
“蕭諫紙搖了

  搖頭,一比旁邊的長背椅。
”坐。
你說罷,我聽著。
“耿照依言坐定,深吸一口

  氣,將當夜琴魔的口述內容詳細說了一遍,與呈稟橫疏影之言大緻相同,隻略去”

  奪舍大法“未提。
倒非是短短幾句的交談間,讓他對蕭老台丞有了更多的信任,

  而是這些話他原本就打算告訴許緇衣,此際不過是借花獻佛罷了。

  過程出乎意料地短暫。
蕭諫紙隻是靜靜聆聽,不發一語,手上的工作始終沒

  有停下,偶爾擡頭蹙眉,鋒銳的眼神表示出些許興趣,也僅是如此而已。

  耿照沒想到這?快就說到了頭,似有些交代不過去,彷佛千裡迢迢歷盡險阻,

  隻為說上這?一小段,未免無聊,又把失刀的過程概略說了。
自是省去五帝窟、

  集惡道的部分,重點在於:赤眼落到了嶽宸風手裏。

  言談間,那老舵工又叩門幾次,呈上臘丸、鴿信等,蕭諫紙總是立刻展讀,

  有時交辦幾句,有時則直接揮手示意他離開;若非如此,隻怕耿照更早便已詞窮,

  兩人隔著書案經卷相對無話,平添尷尬。

  “照你說,這嶽宸風佔據五絕莊,又竊取虎王祠嶽家的家業,乃是十足的惡

  人,教他潛伏在鎮東將軍身邊,絕非好事。
我著人去調查一下這廝的來歷。
”沈

  默片刻,老人終於放落朱筆闔上手劄,擡頭道:“還有沒有其他要說的?
”耿照

  一怔,終究沒將奪舍大法一事和候托出,隻搖了搖頭。

  “那好,”老人又繼續埋首工作。
“辛苦你啦。
你回去罷。
”“回……回去?

  他一下反應不過來。

  “從哪裡來,便回哪裡去。
這裏沒你的事了,其他的我來處置。
”“惜泛:

  …”蕭諫紙忽想起了什?,擡頭道:“我接到消息,獨孤天威的行輦今晚在臨江

  鎮外駐紮。
他一路遊玩過來,車行緩慢,但再怎?拖杳,這兩三天內也該抵達越

  城浦。
料想橫疏影必定隨行,你可在此暫住,屆時與她會合,又或待在水月停軒

  處也行。
”“台丞,赤眼妖刀……”“我會取回。
”老人打斷他:“慕容柔雖難

  纏,倒也非不識大體。
那嶽宸風得了妖刀,必是獻給鎮東將軍,刀一入慕容柔手

  裏,天皇老子也挖不出來。
嶽宸風不交那也不怕,我同慕容柔說說,教他砍了那

  廝狗頭,一了百了。
”“那嶽宸風武功高絕……”“高不過鎮東將軍的手段。

  蕭諫紙連擡頭也懶了,淡然一笑:“區區一名江湖武人,慕容柔還不放在眼

  裏。

  要不,他也用不了這人啦。
你回去同橫疏影說,她的口信我收到了,一切由

  我處……”“且慢!

”他不知哪來的勇氣,大喝一聲,老人擡頭擱筆,饒富興

  緻地看著眼前的少年;即使如此,那中人如傷的視線仍難以迎視。
究竟是何等風

  霜歲月,才能淬鏈出這霜刃一般的犀利眼神?

  “你若還有保留,一次說將出來罷,別浪費你我的辰光。
”老台丞十指交握,

  放在腹間,做好了專注聆聽的準備。
這是打從耿照進入這間艙房以來,老人頭一

  次放落了書筆,心無旁騖地面對他。
“你還有許多光陰可待,老夫的時日卻不多

  了,一刻也放不得。
”書案上置著一組小巧的漏刻,階梯型的三層玉架分別托著

  三隻酒杯大小的白玉方盅,玉階最底則有一隻玉雕的執槌小人,身前嵌著拇指大

  小的鎏金銅磬。
蕭諫紙撥了撥最頂端的玉盅,無數米粒大小的玉顆“沙沙”傾落,

  倒進下一階的白玉盅裏;當玉顆依次倒到最末一隻玉盅,便會觸動小人身上的機

  括,彎腰一槌擊在磬上。

  “我給你一刻的時間。
說罷,我聽著。
”耿照這才發現自己進退維谷。
他還

  沒做好坦白的準備,甚至不知能否相信眼前這名身容嚴峻、脾氣古怪的老人,但

  他無法就此離去。

  “琴魔前輩他……妖刀……我……我是說……”他勉強定了定神,靈光一閃,

  忙道:“啟稟台丞,魏老師臨終之前,對在下說了許多妖刀的習性、昔日的應對

  等,並囑咐我貢獻棉力,務必將妖刀封印,以防無辜百姓受害。
在下心想,台丞

  或有用得著我的地方……

  “不必。
”“什??
”“就算‘琴魔’魏無音複生,也不是非他不可。
如果

  你想說的是這個。
“老人露出索然之色,原本的興緻勃勃一掃而空,隨手從架上

  抽出一卷圖冊扔給耿照。

  那本黃舊圖冊中,不但記載著三十年前妖刀血案的經過,每柄妖刀特性、妖

  魂寄生的方法,連妖刀的模樣都繪有圖形。
隨手翻至“萬劫”一節,冊中繪著一

  口形似長矛、柄細而長的奇門刀器,線條優美,除了刀末鐵鏈之外,與此世的萬

  劫妖刀判若兩物。

  次頁更有工匠用的定規圖制,以三視角度分別繪製。
從尺寸看來,三十年前

  的萬劫亦比此世的新妖刀小得多,細長的握柄雖是相差無幾,刀刃卻隻有兩尺來

  長,通體隻比普通長劍略長一些。

  除了圖規,書中的文字更令人驚歎,不但說明“不復之刀”的無形刀氣特性,

  連鍛鏈時須百年以上的鐵心木等亦有記載,甚至比耿照所知更詳,彷佛琴魔當

  夜口述,還是從這本劄記裏看來的。

  “這……這是……”耿照半晌都說不出話來。

  “這是我三十年來,研究妖刀的心得筆記。
這本不過是摘要而已,如妖刀所

  造成的每樁殺戮,都有詳細的查察卷宗,包括口供、庭證等,洋洋灑灑數百卷,

  藏於白城山的書室之中。

  “受害之人的遺體經防腐工序,亦辟有專庫收藏,有不同妖刀造成的殘肢斷

  面,也有剔去肌肉臟腑的淨骨,與仵工的勘驗文書相對照,能清楚掌握每柄妖刀

  的特性,隻怕連魏無音、杜妝憐也未必知曉。
”老人淡然道:“三十年前,我奉

  太祖武皇帝的命令,前來東海調查妖刀一案,當時正是央土大戰之初,天下的歸

  屬還未有定論;我於烽火間往返兩道,遍查每處妖刀肆虐的現場,前後共五年,

  直到我朝肇立,太祖武皇帝召我回平望都,才暫時告一段落。

  “太宗孝明帝遣我執掌劍塚,考察東海風土,我將臬台司衙門以及州、郡、

  縣衙所藏之調查文書,悉數集中白城山,建立案檔收藏,並寫成《建武威宏東海

  道妖金一案始末考》一書呈交先帝。
你手中所持,便是初稿。
”“建武”、“威

  宏”均是太祖武皇帝的年號。

  獨孤弋在位時間雖短,期間卻換過兩次年號,起初定元建武,是年十月才改

  稱威宏元年;駕崩那一年元旦,又應宰相陶元崢之請,改元“靖恩”。
妖刀案起

  於白馬王朝建立之前,蕭諫紙的調查直到威宏二年才結束,故而以此命名。

  (有了這本劄記,再團結東海七大門派菁英,必能消滅妖刀!
)一瞬間,耿

  照不由萌生此念。
便是琴魔複生,除了絕世武功,所知亦難脫這《妖金一案始末

  考》的範疇。

  “智力合一,必能降服妖刀。
”蕭諫紙道:“我畢生研究妖刀,於”知‘

  一道可說窮究所有,現下我需要的是“力’。
降服妖刀之力,非是一、二人能提

  供,昔年東海菁英各自為政,結果被妖刀殺了精光;魏無音等”六合名劍‘的出

  現,代表七門七派終於捐棄成見,攜手合作,妖刀之亂才得以平靖。
這,便是我

  現下最需要的“力’。

  “所以,你可以回去了。
我不需要你。
”老人饒富深意地看他一眼,淡淡一

  笑。

  “獨孤天威不隻是笨蛋,還是個混蛋,唯有橫疏影掌握流影城的大權,才能

  提供我所需之‘力’。
你能穿越重重險阻至此,足見是人才,莫在江湖風浪中白

  白犧牲,須在正確的位置上做正確的事,方為正途。
“叮!
”一聲脆響,小玉

  人一槌落下,一刻轉眼即過,更不稍停。

  “去罷!
回到橫疏影身邊,好生保護她。
其他之事與你無關。
”老人隨手一

  指椅邊的小幾,以低頭握筆做為談話的結束。
“把書擱在那兒就好,恕我不送。

  耿照不知該如何反應,彷佛肩上重擔被人一把拿走,輕得有些空虛失措。

  “就……就這樣?
”他挪動重如千斤的腳步,將手劄放落幾案,忽覺荒謬:

  “如此,琴魔前輩又是為何而死?
他傳我的”奪舍大法‘……還有何意義?

  若靈官殿當晚,蕭老台丞親至現場的話,一切會不會有所不同?

  以他之“知”,再結合琴魔魏無音之力,非唯赤眼不失,連幽凝亦須臣服。

  莫三俠的性命、被屠殺的天門弟子、奮力抵抗的劍塚院生……這一切的犧牲,

  是否根本就不會發生?

  毫無來由的挫折與憤怒侵襲了少年,耿照霍然轉身,咬牙道:“台丞若是成

  竹在胸,用不著旁人,為何不及早出手,少添冤魂?
”“因為我做不到。
”蕭諫

  紙乾癟的嘴角一動,整張臉突然皺起來。
“年老”這個字眼初次在忙碌不堪的老

  人身上顯現威力,彷佛一瞬間抽走了旺盛的生命之力,隻留下風乾滄桑的衰老皮

  囊。

  他雙手平平推送,緩緩自案後“滑”了出來——蕭老台丞坐的不是尋常的紗

  帽椅,木椅下方並非挑空的四支椅腳,而是四面封闆,宛若木箱,其中設有機括

  軸轤,兩側分別支起牛車似的兩隻覆革木輪。
蕭諫紙下身蓋著薄毯,灰舊的絨毯

  下露出乾癟的黑布鞋尖,擱在椅底的踏闆之上,死闆闆的不帶半點生氣。

  老人淡淡一笑,笑容既無奈又痛苦,更多的卻是無力回天的麻木。

  “怪隻怪妖刀現世太晚,一旦現世,偏又來得太快——對一名殘廢來說,著

  實應變不易。
“蕭諫紙撣了撣腿,手勁不弱,薄氈下的乾癟大腿卻一點反應也無,

  恍若泥塑木雕:”如你所見。
現在的我,隻是個又老又病的癱子。

  ◇◇◇

  蕭諫紙中風已逾一年。
在老台丞授意下,劍塚刻意封鎖消息,蕭諫紙平日深居簡出,

  除了少數親信,即使在劍塚之內也罕見台丞露臉,大部分的政令都由台丞書齋所

  出,或交由談劍笏辦理。

  赤眼大鬧白城山時,談劍笏正往勝州辦事,台內已無高手,被妖刀附身的院

  生沿途砍死了幾人,誰也攔阻不下,一路闖進了蕭老台丞的書齋裏。

  蕭諫紙無法行動,眼睜睜看赤眼殺死四名貼身護衛,風風火火地欺進五尺方

  圓之內,狀如風中之燭的半癱老人突然一拍書案,橫桌躍出,將刀屍轟得飛過大

  半個書齋,背脊撞上粉壁;接著抽劍一擲,連人帶刀將之釘在牆上。
事後叫人鑿

  下整片壁牆,連著地磚澆銅鑄鐵,這才困住了赤眼。

  經此一戰,蕭老台丞元氣大傷,臥病月餘,終於沒能趕上靈官殿之戰。

  否則有他親臨指揮,加上琴魔魏無音的超卓武功,隻怕幽凝也非對手。

  他見耿照錯愕之餘,露出懊悔內疚的神情,嘖的一聲,淡然揮手。
“我雖老

  病,還輪不到你來同情,真要動起手來,三招內便能教你趴下。
你信不信?
”耿

  照被他鋒銳的眼神逼視得難以喘息,暗忖道:“目為神光,他能一掌打死刀屍,

  這份造詣放眼東海,隻怕沒有幾人能夠。
”更生出幾分敬畏,垂首道:“是在下

  唐突了,請老台丞恕罪。
”蕭諫紙坐在輪椅上,打量了他幾眼,正要開口,忽聽

  “叩叩”幾聲,門外老舵工道:“台丞,大人到啦。
”蕭諫紙揚聲應道:“帶進

  來罷。
”咿呀一聲門扉推開,進來的卻不是生人。
耿照濃眉一軒,來人雖微露詫

  異,卻仍搶先開口:“原來是流影城的耿典衛!
獨孤城主已經到了??
”耿照搖

  了搖頭,拱手道:“敝上還未抵達,是在下先來了一步。
遲大人好。
”油紫章服、

  佩掛金紫魚袋,頭戴烏紗撲頭,足蹬粉底官靴,五綹長須飄飄,容色雖疲憊憔悴,

  卻難掩風采,依舊予人清瞿拔群之感,正是本道的父母官、官拜一品東海經略使

  的遲鳳鈞大人。

  他雙手食中二指貼額,小心取下頭頂的烏紗直腳樸頭,沖蕭諫紙深深一揖,

  恭敬道:“學生參見恩師。
公務纏身,叩見來遲,望恩師恕罪。
”蕭諫紙似不在

  意,揮手道:“你也辛苦啦,別說這些官樣文章,坐。
”回望耿照一眼,眸中精

  光粲然,頷首道:“你也坐。
”輪椅緩緩滑向書案之後,又回到原處。

  他中風的消息被嚴密封鎖,連朝廷都不知道,遲鳳鈞卻是一派理所當然的模

  樣,加上“恩師”、“學生”的稱呼,兩人關係非同一般。
遲鳳鈞笑著解釋:

  “我是太宗朝進士,順慶四年的二甲第一名,當年主考官便是蕭老台丞,故以學

  生禮事之。
”“原來如此。
”蕭諫紙又拈筆翻書,勾點起來,隨口問:三乘論

  法在即,各路人馬都到了罷?
難為你啦,現羽。

  遲鳳鈞搖頭苦笑:”恩師有所不知,該來的都不見來,

  學生這幾日正頭疼。
這會兒不忙,是沒得忙、沒處忙,糟糕至極。
“蕭諫紙停筆

  擡頭。

  “喔?
”“皇後娘娘的鳳駕剛到勝州,雖然緩慢,總算還在掌握之內,學生

  後天準備西行迎接,這倒不難辦。
琉璃佛子明明先行離京,一路郵驛卻無消息,

  萬一出了什?事,都不知該找誰去;南陵諸封國的使節團亦遲來,行蹤難以掌握。

  “鎮東將軍移駐穀城大營,本應今日下榻越城浦,但學生在城外等到太陽下

  山,連個影子也沒看到;負責將軍安全的嶽宸風也不見蹤影,我尋了他一天,到

  處都沒見人。
朝廷諭令,本次升壇論法須請三乘代表與會,但蓮宗八葉隱世既久,

  學生費盡心思,始終一無所獲。
”歎了口氣,伸手揉著眉心糾結。
總算他八面玲

  瓏,旋又恢復笑容,目視耿照:“貴城獨孤城主離開朱城山近十日,便去白城山

  都該到啦,偏生在越城浦就是等不到君侯大駕,正急得半死。
适才一見耿老弟,

  我差點笑出來,心中歡騰,不下久旱甘霖哪。
”耿照心虛不已,總不好說“我也

  是剛知道敝上要來”,正自尷尬,卻聽蕭諫紙介面:“獨孤天威今晚宿於臨江鎮,

  至多三日之內必至,現羽毋須憂心。
”遲鳳鈞連連稱是。

  蕭諫紙道:“你方才提到嶽宸風,你對那人知道多少?
”隨口將赤眼一事說

  了。

  遲鳳鈞沉吟道:“恩師所言極是。
那嶽宸風雖然悍勇,得刀必不敢私藏,自

  當獻與慕容將軍,此事須由將軍處著手。
”見書案邊擱著一隻摩挲光滑的舊木盤,

  盤中一盅姜絲魚湯、一碟鹹豆、一碗煮豆腐,另盛有半碗白飯,飯菜看似不曾用

  過;興許是擱涼了,飧食上並無熱氣,蹙眉勸道:“恩師,市俚有雲:”人是鐵,

  飯是鋼。
‘時問也不早了,學生不打擾恩師用晚膳,明兒再來請安。
“蕭諫紙點

  頭:”你去罷。
“遲鳳鈞起身行禮,抱著烏紗撲頭退出艙房。
興許是被得意門生

  所感動,老人本欲提筆,猶豫一瞬又放落,端起飯碗吃了幾口,魚湯卻隻嘗一小

  匙便即擱下。

  耿照在流影城中侍奉人慣了,察言觀色,上前端起魚湯。
“台丞,魚湯涼了

  難免腥,我讓人再熱一熱罷。
”蕭諫紙夾起豉汁煮豆腐佐冷飯,一邊搖頭:“中

  午擱到現在,魚都餿啦,倒掉罷。
”耿照這才會過意來:“這不是他的晚膳,而

  是午膳!
”心中五味雜陳,點了點頭道:“是。
”將變味的魚湯端出艙去。

  在艙外的老舵工一言不發接過,彷佛習以為常。

  回到艙裏,蕭諫紙已將小半碗冷飯吃完,鹹豆是下飯菜,鹽下得很重,隻吃

  了幾顆,那一大碗豉汁煮豆腐倒吃得乾乾淨淨。
老人以手巾抹口,斟了杯茶,擡

  頭瞥他一眼:“你還沒走?
”也順手替他斟了一杯,推到桌緣,又轉頭繼續工作。

  “茶也是冷的,將就點。
喝完就走罷。
”耿照默默上前,端茶就口,不禁蹙

  眉。

  那茶水何止是冷的?
茶葉粗澀不說,都快泡出茶鹼來了。
艙闆上那大得驚人

  的瓦制茶壺隻怕是前一晚便已沖滿了的,讓老台丞一路喝到今天,中途不必燒水

  加添,以免擾了工作。

  如這般名滿天下、在江湖和朝堂都享有盛譽的人物,為何甘於如此清苦的生

  活?

  是因為把全副心神都放在誅滅妖刀、拯救黎民之上,所以才食不知味,無所

  用心??

  原本滿腔的躁動不平忽然寂落,少年沖著書案後的老人抱拳一揖,沈默轉身,

  低著頭推門而出。

  甲闆之上,許緇衣正倚舷斜坐,夜風吹得她衣袂飄飄,一頭如瀑濃發披在腰

  後,宛若天上謫仙。
她一見耿照出來便即起身,帶著淡淡笑意,耿照低聲道:

  “有勞代掌門久候。
”“不礙事。
”許緇衣笑道:“适才與遲大人聊了一陣,故

  舊相逢,也是巧極。
”見他神色陰沈,妙目一凝,伸手掠了掠髮鬢,低聲問道:

  “怎?啦?
出了什?事?
”耿照搖頭,沈默片刻,忽然開口。

  “代掌門,我想自己一人走走,稍晚便回,不會亂跑的。
”許緇衣微聳了聳

  肩,彷佛被風拂動似的,頷首嫻雅一笑。

  “我送你上岸去罷,晚一點再來接你。
”“多謝代掌門。
”兩人又登上小筏,

  許緇衣撐篙徐行,送他到前方不遠的一處砌石岸,那裏遊人寡少,夾岸遍植柳樹,

  往前約莫十數丈有間簡陋的小酒肆,草棚簷下懸著陳舊的紅燈酒招,店裏卻沒什

  ?人。

  “典衛大人應該不想請我吃酒罷?
”許緇衣淡淡一笑,從懷中取出一隻沉甸

  甸的小布囊扔給他。
那布囊自她襟中內袋取出,觸手猶溫,散發著一股幽幽乳甜,

  中人欲醉。

  她讓耿照上了石岸,長篙一點,小舟又劃水倒退,宛若漣漪上的一葉浮柳。

  “典衛大人莫吃醉啦。
”動聽的磁性嗓音自水風裏悠悠傳來:“少時再見。

  耿照打開布囊,裏頭盛滿碎銀,才想起自己身無分文,不由感激起許緇衣的

  細心體貼。
其實他一點也不想飲酒,甚至不想跟人說話,目送小舟消失浮映之間,

  索性在岸邊坐了下來,頂著濕涼微颼怔怔發呆。

  蕭諫紙的一席話,幾乎不費吹灰之力,輕而易舉便解除了他肩頭的重擔。

  那部《東海道妖金一案始末考》記載之物,遠比琴魔當夜的口述更加詳盡,

  連萬劫刀屍不往低處的細節都有!
書中說:“低於三尺之處,屍不敢下,恐入窠

  巢陷構矣。
”不但記述詳實,更溯本探源,已超過琴魔之言。

  (或許……老台丞是對的。
)“這裏用不上我。
”他雙手撐著寒涼的鋪石,

  對星空喃喃自語。

  若不是施展“奪舍大法”後隻能二者存一,隻消把琴魔前輩對他做的、再對

  奇宮某人做上一遍,妖刀一事就和他再沒什?瓜葛。
他是流影城堂堂七品典衛,

  職責就是保護城主周全,自也包括城主的家眷寵姬。

  一切就像日九說的,“大人的事自有大人們去管。
”而他,隻須在越城浦與

  城主一行會合,待此間事了,返回流影城,繼續待在二總管身邊,與親愛的姊姊

  和霽兒朝夕相伴。
以二總管的精細手腕,說不定安排他迎娶霽兒,把老家的父親

  及正牌姊姊耿縈接上朱城山,一家和樂融融,共用天倫。

  這樣的美景,耿照曾夢過無數次,最後總在妖刀或嶽宸風的逼殺中驚醒,披

  著一身冷汗怔怔發呆,現在卻幾已成真。
耿照看著自己的雙手,偶爾撫摩神術刀,

  腦海中交閃著這趟旅程的片段,直到被沈積更深的記憶所取代。

  他非常想念橫疏影。

  想念她的聰明狡黠、想念她的溫柔眷愛,想念她高高在上的樣子,想念她趴

  在公文堆裏振筆疾書、火氣一來便尋人晦氣的小脾性,想念她溫暖的嬌軀,想念

  歡好時她那火辣辣的需索與嬌啼……

  當然他也想念霽兒,想念小丫頭的貼心嬌順。
想念日九,想念七叔,想念大

  膳房的管事鄭師傅,想念辰字號房裏的一夥舊日同袍;連一貫瞧他不順眼的狗叔,

  如今也都懷念得緊。

  耿照拍拍雙頰,發現臉繃得死緊,連摑幾下才發熱發脹,活像揉面時使勁往

  桌上拍甩,“噗哧”一聲笑出來。

  “終於……要回家了啊!
”他喃喃道,歎了口氣,愁容慢慢轉成笑容。

  當然,還有些事情必須收尾。
五帝窟那廂,得想辦法把阿傻換回來,必要時

  他不惜以碧火功訣當作交換;如果可以的話,他也想把寶寶錦兒帶回朱城山,嶽

  宸風那筆帳將來找機會再同他算。
明姑娘行蹤不明,或許可以說服橫疏影,動用

  白日流影城的情報網絡放出消息找尋。
一旦放鬆情緒,這些都再不能阻止他的似

  箭歸心。

琴魔前輩,我……就走到這兒了。
接下來之事非是我所能為,有比我

  更有能力、更有智慧,如蕭老台丞及許代掌門這樣的人來承擔。
像我這等小人物,

  隻要盡自己的本分就好。

  耿照一躍起身,活動活動筋骨,彷佛連吸進胸中的濕潤涼息都變得清爽起來,

  正要邁步,忽聽一聲長音:典衛大人若要吃酒,能否請在下一杯?
“遠處的柳樹

  上躍下一人,背光而立,但見白衣如雪、身形頎長,手裏抱了個小酒壇似的瓷甕,

  容貌卻看不真切。

  若非心煩意亂,以兩人相距,那人的聲息決計逃不過碧火功的感應。
耿照不

  敢大意,暗自提防,揚聲道:“我不吃酒。
閣下備了酒壇,自飲便是,何必打秋

  風?
”那人將瓷壇放在樹下,拍了拍手,雙掌一攤,笑道:“現下我兩手空空啦,

  與典衛大人討杯酒吃。
”戴月襟風瀟灑前行,修長的身軀邁出樹影,露出一張英

  挺面龐,兩片薄唇略缺血色,粗硬的髭根爬滿唇上頷下;明明不修邊幅,滄桑中

  卻更顯俊秀,令人難以移目。

  耿照不識此人,然而見其形貌、聽其言語,胸中陡地湧起一陣熟悉親近之感,

  痛如懷傷,撫住心口,直覺反握神術刀,顫聲道:“你……你莫過來!
再來,我

  便要拔刀啦。
”這異樣的反應是他前所未見,既非心怯,也不是中毒受傷,卻十

  分難受。

  白衣青年“哼”的一聲,拂袖道:“行如宵小,莫非有愧!
”飛步上前,伸

  手拽他臂膀。
耿照心亂如麻,身體自生反應,左臂一勾一轉,頓將青年震退兩步,

  所使正是“不退金輪手”的招數。

  “來得好!
”白衣青年冷笑,食中二指一併,“呼!
”逕刺他右肩,指勁宛

  若實劍,方位更是古怪!

  耿照雙臂一圈,渾厚的碧火真氣轟然迸出,白衣青年的劍指登時潰散。
卻見

  他左腳跟踉蹌似的一點,仰天一翻,腦袋竟從衣底鑽出,雪白衣影“唰!
”倒旋

  如風車,劍指已貼地削來!

  此一變招之刁,實是他平生僅見。

  耿照既有真氣護體,又複有先天胎息感應,指勁難傷,身外物卻非如此。

  的一聲劍氣攔腰,系帶應聲而斷,神術刀鏗然墜地,被青年一腳踢開。

  “你!

  耿照一個箭步踏前,正要抄起愛刀,青年袍下飛起足影,“啪、啪、啪!

  紛至遝來,竟無一記是虛招!

  他以“不退金輪手”悉數擋下,心中駭然:“他踢刀是一腳,站立亦須一腳,

  踢在我肘間共一十五腳;‧…便是兩隻蜘蛛齊至,也還比他少了一隻!
”兩人飛

  快換招,青年內力不如碧火神功,進招又難越鬼手一步,勝在出手方位難防,耿

  照一時失察,空有號稱天下繁複第一的招式,連一招也難遞還。

  白衣青年打不痛他,他也逼不退對手,兩人便在臂影呼嘯間僵持,與當日對

  戰瓊飛的情況相類。
但青年本領高過瓊飛太多,劍指的邪異也非“蠍尾蛇鞭腿”

  可比,難以照辦煮碗,再演一回“直取中宮”。

  稍有閃神,耿照被踢中兩腳,肩肘各吃一指,那股莫名的熟悉感湧上心頭,

  他以為是碧火功所緻,橫肘封住腰側,心有所感,一拳正中青年的左肩!

  白衣青年吃痛踉蹌,耿照這一下方位雖對了,拳頭卻沒起什?作用,就是蠻

  力一擊,打得他面色蒼白而已,旋又揉身欺近,再次施展那奇詭的指劍招數。

  耿照越打越是迷惘:隻消順著那股熟悉的感應,便能跟上青年的路數,一一

  拆解來招。
他換過手刀、掌扶配合,作用和拳頭差不多,腕下始終用得不對,每

  次對招都差了一點。

  白衣青年久戰無功,驀地淩空躍起,劍指戟出,如烏雲蓋頂般向下疾刺。

  照全身籠罩在指勁之下,除了硬拚此招之外,已別無選擇!

  惡招臨門,耿照福至心靈,一個空心筋鬥向後倒翻,頭下腳上,胸口貼地昂

  起,右手順勢並指,鋒銳的劍氣“嗤!
”沖天刺出!
兩人劍指一觸,陰陽兩股

  勁力相抵,頓如泥牛入海,化消得無影無蹤。

  青年易指為掌,二人“碰”的一聲雙掌相擊,分躍了開來。
耿照怔怔望著自

  己的雙手,不明白是如何使出這一式從未見過的妙著,白衣青年一撣衣擺、雙手

  負後,朗笑道:“果然是你!
”耿照端詳片刻,喃喃道:“你是……沐雲色?

  這姓字一出口,連自己也嚇了一跳。

  青年點了點頭,正色道:“我是沐雲色。
你雖未見過我,卻能叫出我的姓名,

  還能使出我指劍奇宮的嫡傳絕學《通天劍指》,全是因為”奪舍大法‘的緣故。

  “說著踏前一步,精亮的雙眸直勾勾盯著他,一字、一字地說:”我的猜想

  果然沒錯!
先師臨終之前,將他畢生所知灌入你體內。
你可知你的性命、意識、

  所見所聞、俱都是我奇宮所有,本應物歸原主?
“這點耿照自己也想過無數次。

  便在不久之前,坐在石岸邊作歸鄉夢時,還曾思及此節,不覺心虛,嚅囁道:”

  這…當時情非得已,琴魔前輩自知難以倖免,唯恐妖刀一事世無所知,隻得傳

  與在下……“沐雲色冷笑。
”誰與你說這個!
你可知道,“奪舍大法‘的用意是

  什??

  耿照想起“真龍絕傳”之事,點頭道:“是貴宮數百年來造就真龍宮主的秘

  法。

  歷代宮主將自身的武功智識,以奪舍大法傳予繼任之人,四百年未曾斷絕,

  是以奇宮之主武功超卓,嘯傲東海……“突然一怔,再也說不下去。

  沐雲色肅然道:“本宮先代應宮主失蹤後,四百年真龍之傳已絕,我風雲峽

  支持韓宮主繼位,佩掛紫鱗綬的長老們立下重誓,身死之日,要將畢生智識以奪

  舍大法傳予宮主,集十數人之力,為奇宮重塑真龍!
先師乃”無‘字輩諸長老之

  首,武功識見

  超人一等。
真龍若要回歸,先師之奪舍至為關鍵。
“他踏前一步,目光森冷。

  “現在你知道,自己侵佔的是何等重寶了?
”耿照搖頭道:“沐四俠,非是

  我覬覦寶物,又或是心生貪念不願歸還,而是奪舍大法一經施展,施受雙方隻能

  留存一位,是無論如何都要死一個人的法子。
”沐雲色斜眼看他,冷哼道:“你

  的命很寶貴??
有什?死不得的理由?
”耿照本想說“我身負琴魔前輩所托”,

  突然想到:“蕭老台丞說了,消滅妖刀,他用不上我。
我已打算返回流影城,與

  姊姊、霽兒長相廝守,還有什?資格說這樣的話?
”不覺氣餒,片刻才道:“有

  件事我一直認為非我不可,縱使屢經危難,依舊抱持此念,不敢看輕自己的性命,

  唯恐辜負琴魔前輩的託付。
如今想來,是我一廂情願了。
世間原無什?事,是非

  我不可的。
”少年擡起頭來,咬牙道:“沐四俠,我不是貪生怕死之人。
可否請

  你給我十天的時間,將未了之事一一交辦,再隨你返回龍庭山,面見韓宮主?

  沐雲色劍眉一軒,異道:“你不怕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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