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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心巡天》第1686章 白牛南奔

赤心巡天 情何以甚 4844 2024-04-28 09:25

  第1686章 白牛南奔

  “師父師父,您希望我做一個什麽樣的人?
”南行的牛車上,褚麼趴在車窗上看了許久,突然湊回來問。

  此時是在去往劍閣的路上。

  一隊緹騎在前面開路,一隊緹騎在車後護衛。

  堂堂武安侯巡行南疆,自不會有什麽不開眼的事情發生。

  便是有那心懷故國的,也不會蠢到來打擾打服了故夏正規軍的軍功侯爺。

  薑望從修行中分出心神來,笑了笑:“為什麽突然這麽問?

  褚麼搖頭晃腦地道:“我聽他們說起師父你,都說您很了不起。
我怎麽才能像您一樣了不起呢?

  薑望道:“像我一樣賺很多錢,給他們發餉就可以了。

  褚麼一下子睜大了小眼睛,頗覺醍醐灌頂。

  “怎麽才能賺很多錢呢?
”他激動地問。

  薑望想了想,覺得還是不能誤人子弟。
於是伸出食指,點了一下這小子的額頭:“想什麽呢!
師父是告訴你,不要聽那些吹捧的聲音。
等我死後百年,對我的評價才算真實。
現在他們誇我,是說給你聽的,最終是想讓我聽到。

  褚麼揉了揉腦門:“那他們是不是很壞?

  “為什麽這麽說呢?
”薑望饒有興緻地問。

  “因為他們都不真誠,不是真心誠意地說那些話。
”褚麼道:“您不是說應該真誠待人嗎?

  “真誠應該是對自己的要求,而不是強加於他人的義務。
”薑望笑道:“他們在侯府底下做事,想要在我面前露面,想要得到我的認可,這些都是人之常情。
哪裡稱得上一個‘壞’字?

  “但是說謊總是不對的吧?
”褚麼道。

  薑望慢悠悠地道:“比如伱有兩個小夥伴,一個天天說你機靈可愛,很有天賦。
一個天天說你又黑又瘦,像條焦木柴。
你更喜歡跟誰玩?

  褚麼很認真地說道:“我的小夥伴都不會罵我的。

  “所以你喜歡跟誰玩,這不是很明顯了麽?
”薑望笑道:“人人都喜歡聽好話,所以這世上難免有了謊言。

  褚麼小大人似的摸著下巴,若有所思:“所以師父你也很喜歡聽好話,所以他們才會那樣誇你,是嗎?

  薑望哈哈哈地笑起來:“這就叫‘上有所好,下必甚焉’。
褚麼,你要引以為戒。

  “師父。
”褚麼認真地問道:“您希望我成為一個什麽樣的人呢?
您從來沒有跟我說過。

  大約是出於報答的心情,他想要努力成為師父讓他成為的人,他想要讓師父滿意,但師父好像從來沒有對他提出什麽要求。

  這是他第二遍問這個問題了。

  所以薑望也認真地想了想,然後才說道:“唔……其實師父沒有一定想要你成為一個什麽樣的人。
沒有什麽目標和責任給到你,隻要你不作奸犯科,不傷害他人,你想成為一個什麽樣的人都可以。

  “可是您是大齊武安侯啊。

  “那又怎麽樣呢?

  “您也不希望徒兒丟您的臉吧?

  “你怎麽會丟到我的臉呢?

  “比如,我打不過別人,我不如別人的徒弟聰明,不如別人的徒弟有天賦……您是武安侯,您肯定會覺得丟臉吧?

  “如果你覺得這些是丟臉的事情,那也隻是丟你的臉,不是丟師父我的臉。
因為你有你的人生,我有我的人生。
你打不過別人,不如別人努力,那是你的事情,師父丟什麽臉?

  薑望看著他說道:“師父告訴你,什麽情況下,師父才會覺得丟臉——如果你打著師父的旗號,在外面作奸犯科。
如果你跟著師父學習,卻失去了良好的品德。
如果你被人傷害,師父卻不能夠保護你……在這些時候,師父才會覺得丟臉。

  褚麼道:“師父,您跟他們都不一樣。

  “哪裡不一樣?
”薑望問。

  褚麼道:“我娘跟我說,我要拚命努力,我要非常懂事,言行舉止我都要特別注意,不能給您臉上抹黑。
廉大叔跟我說,您是一個了不起的人,我既然做了您的徒弟,我也不能太差了,不然就是丟您的臉。

  薑望語重心長地道:“你娘是個好母親,你廉大叔是個好朋友,你師父不一定是個好師父。
當然我們都希望你好,但是我們說的話,你不一定都要聽。
因為我們也都是很普通的人,我們也不一定都正確。

  褚麼似懂非懂地看著他。

  薑望想了想,又道:“你那個舅媽帶著人,在你家門口罵你娘親的時候,你是什麽心情?

  褚麼說道:“我很生氣。

  “等你長大了,如果看到一大堆人在那裡欺負一個小孩子。
你是什麽心情?

  褚麼想了想,說道:“我也很生氣。

  “對於那個被欺負的小孩子呢?

  “我覺得他很可憐。

  “你會怎麽做?
我是說,如果你打不過那些人。

  “我會偷偷去報官。

  薑望笑了:“你已經是師父希望你成為的人了。
保持憤怒的勇氣,不要忘記悲憫的心情,做力所能及的好事……這就是師父對你的期望。

  “您不需要我以後像您一樣,黃河奪魁,做天下第一嗎?

  薑望搖搖頭。

  “不需要我像您一樣封侯拜相嗎?

  薑望搖搖頭。

  褚麼眨了眨眼睛:“前幾天我在書上讀到‘舍生取義’,書上說那是聖賢之行,您為什麽隻教我力所能及呢?

  薑望認真地道:“舍生取義當然是很偉大的,我敬佩那樣的人。
但是我不會要求你成為那樣的人,我不會要求任何人成為那樣的人。
那種偉大的精神,應該出自內心的覺悟,而非他人的規訓。

  褚麼又道:“我聽他們說,您堵禍水那一次,就是舍生取義,做了很偉大的事情。

  “偉不偉大且兩說。
當時我其實根本沒有想太多,重來一次也未必還敢那麽做。
師父活著,也背負了很多人的牽掛,不能輕擲。
師父想告訴你的是,如果你心裡有最高的道德標準,那隻應該用來要求你自己。
有位前輩曾經告訴師父,‘以你的標準要求別人已是苛求,以你的標準要求世界,那你惡而不自知,你是魔中之魔。
’師父常常自省,也把這句話送給你。

  教徒這種事情,薑望並沒有太強的目的性。
他隻是盡自己努力,照顧褚密的家人。

  他從來不覺得自己是一個絕對正確的人,他甚至對自己能否成為一個好的師父也並無把握。

  他絕不打算以自己為模闆去雕刻褚麼,在修行之外,他通常隻是告訴褚麼“不該做什麽”,很少告訴褚麼“你必須做什麽”。

  他不認為自己是一個洞徹世情,懂得人生道理的人了,他自己也才二十一歲。
唯獨一身藝業,是得到無數次廝殺驗證的。
自問可以授業,不能傳道。
所以在與褚麼論及人生時,他會很謹慎地對待。

  但隨著與褚麼這些對話的展開,他明明白白地感受得到,自己立於遙遠星穹的四座星樓,變得更清晰,也更生動。

  北鬥星域,自有他薑望的星光流動。

  他在與褚麼對話,星光聖樓則將他的道,向宇宙傳達。

  述道亦是修道。

  傳道的過程,也是對既往道途的梳理。

  他在教褚麼,又何嘗不是在審視自己?

  ……

  暢通無阻的南行之路,在錦安府戛然而止。

  因為眾所周知的原因,錦安府現在已經劃歸梁國。

  鎮守此地的,乃是梁國一等公爵、老將黃德彜。

  當年康韶舉旗復國,他就是康韶最有力的支持者,以復國大功,得以與國同尊。

  當然,在梁國這樣的小國裡,公侯的分量遠不能和夏國比。

  黃德彜雖是封了公爵,修為也止於神臨,並未能向更高境界突破。

  國勢可以幫助修行者突破境界,但不是說必然能讓修行者突破。
再好的體制,也需要卓越的人才來支撐。

  所以齊國已霸東域,仍要廣納四海。

  說起來薑望與黃德彜此前唯一的交集,大約就是黃德彜的嫡孫黃肅,也參與過道歷三九一九年的黃河之會。

  “侯爺。
”開路的緹騎頭領這時候引馬歸來,在牛車前匯報:“梁國人說不許咱們軍隊過去,您去劍閣,隻能自己去……您看,咱們是不是要衝卡?

  駕車的車夫掀開車簾。

  薑望瞧著外面這員騎將躍躍欲試的樣子,有些好笑地道:“怎麽就至於要衝卡了?
我是帶你們攻城略地來了?

  薑望所謂軍中舊部,當初就都是追隨他最先反夏的。
故而在這南疆,對齊國的歸屬感也是最高。

  這員騎將撓了撓後脖頸,不好意思地說道:“主要是小小梁人,太不懂事。
連您的儀仗都敢削,兩百人的衛隊也算軍隊嗎,至於這樣提防?

  “行了。
”薑望擺擺手:“你們且去鳴空寒山駐紮,我自己去劍閣。

  “侯爺,您身邊不跟幾個隨從怎麽成?
”騎將急道:“末將再去跟他們交涉,不信他們吃了豹子膽!

  “入鄉隨俗,此地既然已是梁地,那守一守他們的規矩也無妨……”薑望平靜地看著他:“回去吧。

  所謂主辱臣死,他當然為薑望所受的針對而憤怒,但更加不敢違逆薑望的命令。
隻得恨恨地一拉馬頭,振臂引隊,準備去鳴空寒山。

  “你也回去。
”薑望笑呵呵地拍了拍車夫。

  車夫是個精乾的漢子,聞言詫道:“趕車的他們總不至於也攔?

  薑望笑容溫和:“他們說不讓帶兵,那就不帶兵。

  車夫隻好松開韁繩,縱身便躍到了一名緹騎身後,蹭馬回返。

  薑望這才道:“褚麼,會趕車麽?

  褚麼大聲道:“當然會,白牛聰明得很,都不用我趕哩!

  “很好,師父的排場可都靠你了。
”薑望摸了摸他的後腦杓:“去趕車,照著輿圖走,總不會錯路?

  “放心吧師父!
”褚麼興緻勃勃地鑽出牛車,在車夫的位置上坐好,拉起韁繩,歡快地喊了聲:“駕!

  牛車沿著乾道往前。

  這條以往連通紹康、錦安二府的車道,如今已經被截斷。
錦安邊界豎起了關卡,全副武裝的甲士據關而守。

  梁國人也知道這是誰的車駕,見隻剩一個九歲孩童趕車,倒是並沒有再攔阻。

  關卡已經打開。

  但是乾道兩側的甲士,卻是個個將手中長戈斜指。

  如此錯鋒成一條戈林小道。

  寒芒閃爍,端的是殺氣凜然。

  褚麼驅車至此,趕車的興奮勁已經過去,有些緊張地回頭看了一眼,發現師父甚至已經閉起了眼睛在養神。

  “師父的排場可都靠你了。

  瘦小的他心裡想著這句話,順手幫師父把車簾拉了下來。

  “牛哥啊牛哥。
”他小聲說道:“你可別怵。
丟我師父的臉哩!

  這頭白牛在草原上都是頂有靈性的那種,真個發起狂來,尋常內府修士都很難製得住它。
當然不會怕這些站崗的士卒。

  驕傲地“哞”了一聲,昂首挺胸地往前踏步。

  褚麼亦是坐直了身闆,目不斜視,腦海裡回憶著師父檢閱老山鐵騎的場景,想象著自己也正在閱兵呢。

  這樣一想,倒真個不緊張了。

  他甚至還能左右看一看,投去讚許或者批評的眼神。

  那些個或冷漠或兇悍的士卒,心中也不由得驚異。
隻想著不愧是武安侯府的人,雖是稚童,也膽氣甚壯。

  顯示武威也好,表明態度也好。

  足有三百步的兵戈之路,在白牛的蹄下並未耗時多久。

  很快牛車就正式開進了錦安府,將幾道關卡遠遠甩在了身後。

  也用不著師父多說什麽,褚麼翻出輿圖來,認認真真地對照著,同白牛有商有量地往前走。

  沿途夏末秋未的風景,印在稚童細長的眼中。

  如此南遊,倒也自在。

  沒過多久,一位披甲將領帶著一隊數百人規模的騎軍從遠處卷塵煙而近,筆直朝著這駕牛車馳來。

  褚麼有些緊張,但是沒有吭聲,

  白牛停下牛蹄,壓低了牛角,發出威脅的長哞。

  “籲!

  那為首騎將把韁繩一拉,駿馬人立而起,驟停當場,顯示出良好的軍事素質。
他身後的騎兵都依樣為之。

  這架勢的確唬人。

  至少褚麼就有些呆住了。

  明盔明甲的騎將衝著車駕一拱手,洪聲道:“大梁繡平府副將康文昊,求見齊國武安侯!

  繡平府是梁國給錦安府取的新名字,他們改名倒是改得快。

  而此時過來的這員騎將,年紀輕輕就能任職繡平府副將,又姓康,大約是梁國皇室出身。
無怪乎骨子裡的傲氣那般明顯。

  不過他這邊拜了山門。

  牛車裡卻並沒有聲音。

  康文昊亦是等在那裡,沒有說話。

  數百騎軍默無一聲。

  褚麼忍不住回過頭,低聲道:“師父,有人要求見你。
好像還是個大官哩!

  沉默持續了一陣,車廂裡傳來回答——

  “褚麼,我有沒有要你做別的事情?

  雖然是有些批評意味的話語,褚麼聽了卻很有力量。

  小手把韁繩一抖:“讓一讓路,我師父不想見你們哩!

  白牛也顧自拉車前進,好像根本看不到前方有什麽人在攔路。

  康文昊的臉色不太好看,他此時所帶的這隊騎軍,雖隻三百人,但卻是自梁國最精銳的軍隊裡抽調出來。

  所謂“身懷利刃,殺心自起”。
他手握強軍,也很難有好脾氣。
而作為當今粱帝第五子,他又何曾被人如此無視過?

  但沉默了半晌,也隻是撥轉馬頭,讓開了前路。

  人的名,樹的影。

  大名鼎鼎的武安侯,把儀仗騎隊全部留在錦安府之外,是他願意配合。

  他若是不願意配合。

  由此而至梁都汴城,偌大個梁國,誰敢攔他?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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